朱由檢翻身上馬,勒韁的一瞬,眼睛里那一線冷光滑過去,像一柄拭凈的刃。他沒有開口罵一句,也沒有笑一句。
他把那股被一樁樁秘密捶出來的疼,壓到心底最硬的地方。那里有兩樣東西,一樣叫忍,一樣叫殺。
回京的路更冷了,露氣更重。馬蹄敲在石縫里,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,像下一頁紙被人翻過去。
進城后,宮門仍舊開著,金吾衛照例不問。王承恩把那只油紙包貼在懷里,像抱著一個會燒人的火盆。到了乾清宮,燈火未滅,室內干凈,桌上一杯茶,半溫不涼。
朱由檢坐下,把手里的寒意搭在茶杯上,眼皮微垂,像是閉目,實際上把心里所有的片段一條條串起來。他在心里把天機子的賭約拆解,三條路,一條證,一條人,一條局。
他知道自己不會給馮保立碑,不會給張居正立罪。史官的筆不是拿來償私怨的,也是不能拿來做交易的。可他也知道自己必須要他手里這些賬,這些耳,這些手。
蛇口里吐出來的風,能把舊墻吹倒,能把暗火吹旺,關鍵是火要燒在哪里,墻要倒在哪里。刀子不在天機子手里,刀子在他手里。
他也知道,袁崇煥這三個字,是刀背上的一道溝。天下人議論是不是國賊,史書里是不是忠臣,這一斗,足夠把國朝的呼吸攪亂。
可如果證足,如果他真的通了鹽線,若他真的把馬號寫進旗譜,那就不是忠不忠的問題,是律的問題,是軍紀的問題。
律是新法的根,軍紀是天雄的魂。根一動,魂一散,全毀。他不能讓這件事變成嘴仗,他要讓它變成賬簿、印信、文移、物證。他要在三十日之內把人心穩住,用證據把刀磨利。
他抬手,拿起筆,在案上寫下幾個字,線條直,鋒利,像刀在紙上走,三日,鹽。十日,票。半月,織。三十日,遼。半年,海。
寫完,他把筆放下,茶杯端起,茶水一傾而盡,杯底的溫度貼在掌心,才有一點人間的暖意。
這一夜,京城睡得并不踏實。東廠暗行,錦衣衛悄走,神機營換崗,五軍都督府的更鼓比平日多了一聲。城外的風吹在城墻上,像有人用刷子刷一層薄薄的霜。
天快亮的時候,朱由檢又翻身起坐,點了三份小旨,一份送慈寧宮,一份送中宮,一份送內閣。話都不多,卻清清楚楚。
慈寧宮那份寫的是宮中不可傳異言,御藥房舊案封存,太后押封。中宮那份寫的是六宮管事不可接外來香藥,禮部立刻貼告,禁私藥入宮。
內閣那份寫的是兵部、工部、都察院、東廠、西廠、錦衣衛,各司其責不越線,若有爭功擾民者,立斬。
吩咐完,他終于閉了一陣短短的眼。再睜眼,天色已微亮。宮門外的更鼓一收一落,像敲在一張更大的鼓上。
午時之前,京城熱鬧起來。東廠的旗子無聲地掛到兩淮黃二的庫門上,錦衣衛的人像水一樣從巷口進進出出。
都察院門口圍了一群看熱鬧的人,被兵丁用繩子隔開。兩處書院關了門,門上的碑文被人覆了布簾。
票號里有一排柜上的算盤忽然停了,賬房先生抬頭看見御史印,臉色變白。織造舊匠的徒弟端著飯碗在門口發怔,碗里的飯涼了還不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