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六二年的冬夜,長得沒有盡頭。顧遠方在那鋪冰冷的炕上,時睡時醒,意識在滾燙的灼燒和刺骨的寒意間反復浮沉。每一次短暫的清醒,都伴隨著胸腔里那股被掏空了的鈍痛,父母犧牲的消息像一枚冰冷的鋼印,重重砸在他的靈魂上,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。
再次勉強睜開眼時,窗外依舊是一片毫無生機的灰白色,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。煤球爐子奄奄一息地吐著一點微弱的暖意,鋁壺沉默地蹲在爐邊,不再發出任何聲響。喉嚨里干得像是塞了一把沙礫,每一次吞咽都帶著刮擦的疼。
他剛試著動了動僵硬的手指,趴在床邊打盹的王姨立刻就驚醒了。“哎呦!遠方?你醒了?”她猛地直起身,眼底帶著血絲,急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,那手心粗糙卻溫暖的觸感讓他恍惚了一下?!爸x天謝地,這燒總算退下去些了,不像夜里那么燙手了?!蓖跻涕L長舒了一口氣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,“你昨天下午可真是嚇死個人了,直挺挺就往后倒,怎么叫都沒反應……”
記憶的碎片伴隨著這句話,再次冰冷而尖銳地刺入腦海。保密干部肅穆的臉、那枚閃著冷光的齒輪麥穗獎章、厚厚的牛皮紙信封……“犧牲”兩個字,如通驚雷,再次炸響。心口一陣劇烈的收縮,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。但他死死咬住了牙關,沒有再讓情緒決堤,只是睫毛劇烈地顫抖了幾下,干裂的嘴唇翕動著,擠出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:“王姨……給您……添麻煩了。”
“傻孩子!說這見外話干啥!”王姨的眼圈瞬間又紅了,她背過身去,飛快地用袖子抹了下眼角,然后才轉回來,倒了一杯早就晾著的溫水,小心地扶起他虛軟的身子,將杯沿湊到他嘴邊,“慢慢喝,別嗆著。你昏睡這一天一夜,水米沒打牙,可得緩緩勁兒。”
幾口溫水滋潤了干涸的喉嚨,稍稍驅散了些許混沌。王姨看著他稍稍恢復了些血色的臉,這才絮絮地說起來:“街道和廠里都安排妥當了,追悼會定在后天上午,就在廠禮堂。李主席特意交代了,一切從簡,但該有的l面都得有,花圈、挽聯、致悼詞,一樣不少。你爹媽是國家的功臣,是英雄,絕不能委屈了?!?/p>
正說著,門簾被一只粗大有力的手輕輕掀開,壹大爺易中海端著個冒著騰騰熱氣的粗瓷大碗走了進來。四十七歲的八級鉗工,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倦色,眼袋浮腫,但那雙眼睛依舊沉穩如山,仿佛能鎮住一切慌亂?!靶蚜??”他聲音不高,卻自帶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量,“醒了就好。你一大媽天沒亮就起來熬了點棒子面粥,稠糊,趁熱喝點,空肚子喝藥傷胃?!彼淹敕旁诖差^柜上,碗里金黃色的粥粥面散發著樸實的糧食香氣。
顧遠方望著碗里氤氳的熱氣,低聲道:“謝謝壹大爺。”
易中海擺擺手,目光在他蒼白瘦削的臉上停留片刻,又道:“廠里工會那邊給的補助,還有街道的撫恤手續,我幫你跑。需要蓋章、簽字的地方,你到時侯露個面就行。王主任也在這兒,”他朝王姨點點頭,“撫恤金和后續的糧食定量、副食本,街道都會。一股銳利的痛楚再次竄過心臟,但他沒有縮回手。
而是將其緊緊握在了手心。冰冷的金屬逐漸被捂得溫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