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隆二年,九月。
長安的秋色已深,太液池的殘荷盡數(shù)斂去了夏日的喧囂,只余下枯梗倔強地指向灰蒙的天空。然而,大明宮紫宸殿內(nèi),此刻卻彌漫著一種與季節(jié)蕭瑟截然不同的、刻意營造的鼎新之氣。
大朝會的鐘鼓聲莊嚴(yán)肅穆,回蕩在殿宇之間。文武百官依品階肅立,朱紫青綠的官袍如同靜默的色塊,填充著這帝國權(quán)力核心的廣闊空間。只是,那垂落于御階之側(cè)的明黃色珠簾,無聲地提醒著眾人,真正的決策者位于其后。
御榻空懸,象征著天子依舊沉疴難起。
珠簾之后,武媚端坐于鳳座之上,身著繁復(fù)莊重的祎衣,頭戴九龍四鳳冠,十二樹花釵垂下的珠旒輕輕搖曳,遮住了她大半面容,只露出線條清晰的下頜與那雙沉靜如淵的鳳眸。她的目光穿透珠玉的間隙,平靜地掃視著下方垂首的群臣,仿佛在檢閱屬于自己的疆場。
太子李顯身著儲君冕服,立于御階之下,百官之前。他低垂著頭,雙手緊握于身前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微微發(fā)白。即便隔著一段距離,似乎也能感受到他那份與這莊嚴(yán)場合格格不入的惶惑與不安。
殿中省監(jiān)趨步上前,至殿中站定,展開一卷以明黃云紋綾緞精心裝裱的詔書,清了清嗓子,那洪亮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便在天樞殿內(nèi)朗朗傳開:
“門下:朕承乾符,嗣守丕業(yè),永隆之政,雖臻小康,然天命維親,考思彌切……乃者玄象垂文,人神協(xié)應(yīng),敢不抵膺眷命,光闡鴻猷?宜改永隆二年為開耀元年,大赦天下,自殊死以下,咸赦除之……”
“開耀”二字,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,在百官心中激起層層漣漪。
詔書辭藻華美,意蘊深遠(yuǎn)。既肯定了“永隆”時期的治理,更強調(diào)“承天命”、“應(yīng)玄象”,革故鼎新,開啟一個“光闡鴻猷”、日月重光的新時代。大赦天下的恩澤,更是昭示著新元號的寬仁與氣象。
殿內(nèi)一片寂靜,唯有宣讀詔書的聲音在梁柱間回響。百官神色各異,有恍然,有沉思,亦有深深的憂慮隱藏在不動的眉峰之下。所有人都明白,在陛下病重、太子庸弱的此時,這突如其來的改元,絕非簡單的紀(jì)年更迭。它更像是一道宣言,一道由珠簾之后那位天后所發(fā)出的、關(guān)于權(quán)力與時代更替的明確信號。
詔書宣讀完畢,殿中省監(jiān)高聲道:“太子殿下,率百官,跪接詔書——!”
李顯如夢初醒,慌忙撩起衣擺,率先跪倒在地。身后,如同潮水漫過沙灘,百官齊刷刷地俯身下拜。
“臣等恭接詔書,陛下萬歲,萬歲,萬萬歲!天后千歲,千歲,千千歲!”
山呼之聲震徹殿宇,卻難以完全掩蓋那潛藏在平靜表面下的暗流涌動。李顯跪在冰冷的金磚上,手中捧著那卷象征著“開耀”新朝的詔書,只覺得那綾緞光滑得幾乎讓他抓握不住,心中一片茫然與寒意。他隱約感覺到,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、更無力掌控的時代,已然隨著這“開耀”二字,轟然降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