泗水屯的日子,在日復一日的艱苦勞作中緩慢流淌。荒地漸漸被開墾出壟溝的形狀,稀疏的粟苗在夏日的陽光下頑強地探出頭來,帶來一絲微弱的希望。然而,身體的疲憊和官府的催逼,如同兩座大山,始終壓在每一個屯民的心頭。
一日傍晚,收工比平日稍早。典農官帶著幾個小吏,押送著一批新到的、據說是從許都運來的農具(依舊是些粗劣的舊貨),同時宣布了一項新的命令:為“彰示朝廷恩德,慰勉屯墾辛勞”,三日后,將有來自許都的“天使”(天子使者)前來巡視屯田,屆時所有屯民需整肅衣冠(盡管無冠可整),于屯口集結迎候,不得有誤。
消息傳來,屯民們反應各異。多數人麻木地聽著,只當是多了一項麻煩的差事,擔心耽誤農活。少數人眼中閃過一絲好奇,畢竟“天子”、“朝廷”這些字眼,對底層百姓來說,遙遠得如同天上的星辰。
徐元直的反應卻截然不同。聽到“許都”、“天使”這些詞時,他正在田埂邊清洗鋤頭上的泥土,手猛地一顫,鋤頭差點掉進水里。他抬起頭,望向西方許都的方向,眼神復雜難言,有激動,有敬畏,更有一種深沉的悲哀和茫然。
夜晚,茅草棚里悶熱難當,蚊蟲嗡嗡作響。同棚的其他屯民早已鼾聲如雷,徐元直卻輾轉反側,難以入眠。他索性坐起身,借著從棚頂破洞漏下的微弱月光,看著身旁蜷縮著、即便在睡夢中眉頭也緊鎖的張偉,又望了望棚外漆黑一片的田野,終于忍不住低聲開口,聲音帶著一絲顫抖:
“張……張小弟,你睡了嗎?”
張偉其實沒睡熟,聞聲睜開眼,在黑暗中應了一聲:“沒。有事?”
徐元直嘆了口氣,聲音低沉而壓抑:“今日聽聞天使將至……我這心里,實在是……百感交集。”
張偉翻了個身,面朝徐元直,黑暗中看不清對方的表情,但能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尋常:“天使?不就是上頭派來查看進度的官兒?有什么好感慨的。”
“不,不一樣!”徐元直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些,隨即又意識到失態,連忙壓低,“此番來的,是‘天子使者’!代表的是朝廷,是漢室正統!”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激動,那是深植于士人骨髓里的忠君觀念在作祟。
張偉沉默了一下,他對“天子”、“朝廷”沒什么概念。在他的世界里,能讓他活下去的,是拳頭、是糧食、是腳下的土地,而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名號。他淡淡地問:“那又怎樣?他能讓咱們少交幾斗租子?還是能給咱們發頭壯實的耕牛?”
徐元直被這直白而現實的問題噎了一下,一時語塞。半晌,他才苦澀地搖搖頭:“……恐怕不能。租賦依舊是官六民四,耕牛……也還是那些老弱病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