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賊
讀《東坡志林記游》,每覺坡翁似乎活得很長久。
《憶王子立》記其昔年在徐州,蜀人張師厚來過,二王方年少,吹洞簫飲酒杏花下。第二年東坡貶謫黃州,對月獨飲,尚曾有句憶及當日情形:
“去年花落在徐州,對月酣歌美清夜。今日黃州見花發,小院閉門風露下。”而作此文時節,“張師厚久已死,今年子立復為古人。”當時杏花疏影里吹簫少年,今日已然黃土壟中白骨,怎不令人唏噓。
《記游松江》記其自杭州至高密途中與楊元素、陳令舉、張子野等夜飲垂虹亭上,張子野當時年事已高,因作《定風波令》有句玩笑道:“見說賢人聚吳分,試問,也應傍有老人星。”滿坐醉歡絕倒。作此文時節卻是“子野、孝叔、令舉皆為異物,而松江橋亭,今歲七月九日海風架潮,平地丈余,蕩盡無復子遺矣”,人鬼殊途,滄海已然為桑田。昔年歡會,眼前燈盞,不知淚下幾何。
《黎子》憶故人黎錞為人質術遲緩,被劉貢父戲為“黎子”。一日,三人并騎出行,忽聞鬧市中正有人唱賣梨子,“大笑,幾落馬”。而作此文時東坡謫居海南,住所正有梨子樹,“箱實累累,然二君皆人鬼錄”。睹樹思人,情何以堪。
《記劉原父語》憶為風翔幕時,路過長安,與友人劉原父劇飲數日。酒酷之時,二人議論天下名士,有“余子瑣瑣,亦安足錄哉!”之語,赫然有“天下英雄舍我其誰”的衰邁。后東坡在黃州尚有句:“平生我亦輕余子,晚歲誰人念此翁?”記原父語。而此時作文“原父既沒久矣,尚有責父在,每與語,今復死矣”。桃李春風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燈。天下熙熙,皆為利來,天下攘攘,皆為利往,尚有何人再可相與青梅煮酒,把盞言歡。
故友風流云散,一一作古。東坡也一貶再貶,經冬歷春,竹杖芒鞋,輾轉徙移。但即使在黃州惠州的貶謫歲月里,竟也能開辟出一方清明樂土,似乎越來越活得有滋有味起來。倒讓我玩笑般想起孔子罵原壤的一句話“老而不死,是為賊”。
其實東坡也只不過活了六十六歲,且是虛歲。
20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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